[本地]鄭州小食品黑作坊調查：干3個月買輛轎車
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，伴隨著轟鳴的機器聲，一股濃烈的麻辣味撲鼻而來。
大約20平米的空間內，燈光昏黃，幾張報紙糊住了唯一的窗戶。正對門的地上，是一攤紅紅綠綠蘿卜絲樣的東西。機器上裹滿油污，看不出本來面目。幾個裝著黃色液體的大號塑料桶，以及墻角堆放的幾十袋白色面粉，很是顯眼。
門口的操作臺上，微型臺秤、生銹的剪刀、已經開了口的瓶瓶罐罐胡亂地擺放在一起。包裝說明顯示，其中兩瓶綠色、暗紅色的粉末，分別是名為果糖和日落黃的食品添加劑，一袋白色粉末為甜蜜素。
一個40歲左右、未作任何防護的工人進來，跨過攤放在地下的原材料，走到轟鳴的機器跟前，添加了一瓢面粉、辣椒面和食品添加劑的混合物。
與此同時，在另一個房間內，兩臺長長的面板上，堆放著剛剛生產出來的成品———黃色、綠色的仿佛蝦米狀的小辣條，七八個老年婦女分坐面板兩邊，熟練地進行封裝。透明的包裝袋比撲克牌略小，沒有任何標識。只有旁邊壘的一人多高的包裝箱上，印有“吳富杰熟食、湘川風味”字樣。
在不久前的一次暗訪中，《經濟參考報》記者在位于鄭州市二七區(qū)侯寨鄉(xiāng)大田垌村的一戶民房里目擊了上述場景?，F場種種跡象顯示，這是一處生產麻辣小食品的典型黑作坊。根據機器身上的污垢、粘附在電線上的蛛網等線索判斷，該作坊的地下生產活動已經進行了相當長的時間。
非法生產出現“回潮”
2011年5月22日，北京市查處60種不合格調味面制食品，有53種出自河南，其中36種集中在十八里河鎮(zhèn)所屬的鄭州市管城區(qū)。7月12日，媒體曝光鄭州和新鄉(xiāng)十幾家加工廠生產含“毒”沙琪瑪。隨后，鄭州市重拳整治小食品企業(yè)。
記者調查發(fā)現，風暴過后，確有不少小食品企業(yè)關門停產或遷往外地，但另一方面，一些企業(yè)在短暫的“休整”之后開始回流，原有的黑作坊則轉入更為隱蔽的地方繼續(xù)非法生產。
在國內著名的小食品重鎮(zhèn)———鄭州市管城區(qū)十八里河鎮(zhèn)的柴郭村，街道上冷冷清清，隨處是“廠房出租”的告示。但稍加留意就會發(fā)現，空氣中飄散著一股刺鼻的麻辣味，銷售食品添加劑的廣告牌仍然立在村口，專門制造、維修麻辣食品機械的門市也照常營業(yè)。
當記者以供應面粉為由打探小食品作坊時，村民警惕地表示，“正在生產的有十幾家，但都在院子里，得自己去找。”
線人“大根”告訴記者，在大田垌村，類似地下作坊不止一家，多是湖南、福建的老板前來投資，租用村里的房子，“進戶電線特別粗的，都是有生產機器的，規(guī)模大的還配有變壓器”，主要生產麻辣小食品和小面包，以前者居多。
“一個普通的小作坊，兩臺機器，一天下來就能生產幾百件貨，夠裝滿三輛農用三輪車。正常生產的時候，往往大門緊閉，只有工人早上進場或中午外出吃飯的時候，才會暫時打開。因為衛(wèi)生條件太差，工人自家的孩子都不會吃這些食品?！彼f。
一位曾從事過作坊生產的小老板介紹，所謂的麻辣食品，其實最主要的原料就是面粉，此外還有鹽、添加劑、辣椒粉等，通過機器混合攪拌、擠壓成型，然后進行切割和包裝。
“一般來說，作坊生產并沒有嚴格標準，原料配比都是跟著感覺走，只要達到又咸又辣的效果就可以了。至于包裝，直接給紙箱廠打個電話，要什么有什么，還有的干脆就是什么標識都沒有的‘白包’。”這位小老板說。
半公開的灰色產銷鏈
一位專門拉送小食品的貨車司機大飛說，現在的小食品作坊雖然多數仍在城郊結合部，但和以前相比，由扎堆變成分散，地點也更偏僻和隱蔽，“多次打擊后，大家都變得更加小心，即使增加運輸成本，也要保證安全?！?/p>
來自湖南省平江縣的何老板介紹，去年整治后，自己此前在十八里河鎮(zhèn)投產的麻辣食品作坊被迫遷往河南省汝州市，但年后又搬回到鄭州，目前在一個“三不管”的地方。
大飛介紹，紅火的小食品市場背后，是一條灰色的產銷鏈。“黑作坊完成生產包裝后，要么走物流，要么發(fā)往鄭州幾大食品城，再由經銷商逐級外銷，最終從地下轉到地上?！?/p>
連日采訪后，記者發(fā)現，每到早晚，在十八里河鎮(zhèn)附近的道路上，就會出現運送面粉或小食品包裝箱的各式貨車，也有很多滿載小食品的車輛，往來穿梭，很是熱鬧。
在鄭州市最大的食品綜合批發(fā)市場———萬客來食品城(簡稱萬客來)，《經濟參考報》記者看到，里面店鋪密密麻麻，一家挨著一家，大的幾十平米，小的僅有幾平米，人力三輪、廂式貨車等各種車輛，加上前來進貨的各路客商，占滿了道路。
在一家食品店里，一位來自甘肅的經銷商當場采購了6000多元的貨。在另一家?guī)灼矫椎拈T面里，當記者打聽一款“白包”小食品的價格時，老板娘表示，所有的貨只批發(fā)，不零賣。她同時很警惕地說，“看你就不像是來進貨的?！?/p>
知情人介紹，小食品產銷方式多為“前店后坊”，通常食品城的門店只是進行展示，并不囤貨?？蜕炭春秘浧废铝擞唵危曛鲿蛷S家聯(lián)系，然后直接通過物流發(fā)貨。
小食品黑作坊“來錢快”：干3個月買輛別克
“唉，我跟你說，現在做小食品真的好難?！泵鎸Α督洕鷧⒖紙蟆酚浾叩奶釂枺虾嗡α怂κ?，一副不提也罷的樣子，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38歲的老何身穿棕色皮衣，留著分頭，小眼睛，從外表上看，跟一個普通的農民工沒太大區(qū)別。只有在他說話或是思考的時候，瞇成一條縫的小眼睛里，才會透出商人的精明與世故。
在老何看來，鄭州的小食品之所以接連“出事”，主要原因在于，隨著“正規(guī)軍”的聚集，受利益驅動和監(jiān)管缺失，黑作坊開始滋生，最終導致“一只老鼠壞了一鍋湯”。
十八里河鎮(zhèn)柴郭村村民“阿杜”介紹，黑作坊生產，往往投入少，收益大?！捌鸩劫Y金不過幾千元，租個五六百平方米的廠房，臨時招十來個人，一天能出上千件貨。一個老板干了3個月，就買了輛別克轎車。開始還只是麻辣食品，后來發(fā)展到只要是吃的都能生產，有的還是‘名牌’。”
老何本是江西人，因為妻子來自湖南省平江縣———當地盛產各種麻辣食品，隨即進入小食品行業(yè)，后輾轉來到鄭州市，“從業(yè)”至今已經10年有余了。
“雖然我人不算老，但是在這個行業(yè)干的久了，所以他們就叫我老何?！崩虾螡M嘴湖南口音的普通話，濃重得就像他周身散發(fā)出的麻辣味。
2011年4月份，因為招工困難、成本增加等因素，老何把自己的麻辣食品作坊從江西南昌遷到了鄭州。為了擴大產能，還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了20多萬元。
“在我們業(yè)內有句話，做小食品的，如果在鄭州賺不了錢，在別的地方也就不用干了。因為鄭州有全國最大最有名的小食品市場，各地的經銷商都會來這里進貨，可以說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?！?/p>
老何所說并非夸張。由于河南是重要的糧食大省，人口大省，加上交通、物流業(yè)發(fā)達，經過多年發(fā)展，圍繞鄭州市及附近的新鄭、中牟、新密、滎陽、新鄉(xiāng)等地，已經形成了一條頗具規(guī)模的小食品產業(yè)帶。
以最為典型的鄭州市管城區(qū)十八里河鎮(zhèn)為例，其從1992年起開始實施“南白北綠”工程，即鎮(zhèn)政府以南各村發(fā)展加工粉芡、粉條、粉皮和豆腐制品的白色副業(yè)；鎮(zhèn)政府以北發(fā)展綠色蔬菜種植業(yè)。隨著白色副業(yè)漸成規(guī)模，來自全國各地的生產商紛紛在此開設小食品加工廠。截至2005年，該鎮(zhèn)及周邊地區(qū)的小食品產業(yè)已逐漸形成了一條集原料供應、食品機械加工與銷售、印刷包裝、物流在內的完整產業(yè)鏈。
當地政府一名工作人員介紹，十八里河鎮(zhèn)緊挨著中州大道和鄭新公路，向北到南三環(huán)2公里，向南到南四環(huán)不到1公里，到繞城高速不到5公里，向西到老107國道4公里，即使向東到京港澳高速直線距離也不超過10公里。更重要的是，與輻射全國市場的萬客來食品城相距也僅4.7公里。
“便利的交通、低廉的采購成本、豐富的勞動力資源，多重優(yōu)勢疊加，推動了小食品產業(yè)鏈的形成和完善，并帶動了第三產業(yè)的繁榮。十八里河鎮(zhèn)的戶籍人口僅有3萬人左右，而小食品產業(yè)聚集后，外來人口達到了常住人口的數倍?！?/p>
“天有不測風云”。就在老何躊躇滿志，準備大展拳腳的時候，一場針對小食品加工廠的整治風暴不期而至。
2011年5月22日，北京市查處60種不合格調味面制食品，有53種出自河南，其中36種集中在十八里河鎮(zhèn)所屬的鄭州市管城區(qū)；7月12日，媒體再次曝光鄭州和新鄉(xiāng)十幾家沙琪瑪加工廠生產含“毒”沙琪瑪。隨后，鄭州市管城區(qū)政府責令關閉十八里河鎮(zhèn)及周邊地區(qū)所有的小食品生產企業(yè)。
“那時過來剛安頓好，就趕上整治行動，不管有證無證，都得搬走，我們被趕的東躲西藏，一下子就懵了。”老何說。
老何的一個老鄉(xiāng)，剛剛租了廠房，把生產機器通過物流發(fā)過來，眼看風暴驟起，干脆直接將機器轉手他人，徹底不干了；老何的表弟，此前已經在鄭州干了3年的小食品生產，被迫搬遷至新鄉(xiāng)市，租了個2000多平方米的廠房，但因為證件尚未辦齊就開始生產，遭到停產整頓，后來轉行賣建材去了。
迫于無奈，老何一度將自己在十八里河鎮(zhèn)投產的食品作坊轉移至河南省汝州市，然而春節(jié)過后，又悄悄地搬了回來，目前在一個“三不管”的地方。他承認，類似“回流”并非個別現象。
“下面雖然可以辦到生產許可證，采購原料還是得到鄭州來，成本增加太多，但是這邊一律停辦生產許可證，實在是兩難?！崩虾握f。
眼看著不少同行或者搬遷，或者轉入地下生產，老何仍在“固執(zhí)”地等待，但也有了更多的思考：“說起鄭州的小食品，最紅火的時候，外地產品紛紛假冒仿造，每件貨品高出5塊錢還很搶手，現在經銷商一聽說是鄭州的牌子，便宜好多人家還不敢要。這樣的變化令人痛心，教訓也很深刻?！?/p>
老何認為，長遠來看，對于鄭州的小食品產業(yè)來說，眼下經歷的低谷未必是件壞事?！艾F在越來越多的人都看到，今后食品生產的方向，就是要做大做強做出品牌，小打小鬧小作坊肯定會被淘汰。政府如果處理得好，就會促進行業(yè)洗牌，推進轉型升級，處理得不好，就會錯失良機?！?/p>
監(jiān)管不到位 問題小食品“禁而不絕”
問題小食品“進村”
由于問題小食品成本低、包裝花哨、衛(wèi)生狀況差，其日常消費群體主要是中小學生，尤其是農村地區(qū)的中小學生。
在鄭州南三環(huán)附近一家物流公司院內，《經濟參考報》記者看到，工人們正忙著將小貨車上的貨物轉移至一輛大型卡車上。老板告訴記者，該公司走的是鄭州至西安專線，主要貨物就是各種小食品。因為便宜，大部分都流向了農村市場。
河南省蘭考縣農民老王說，家里有個上學的孩子，每月都會給十多元零花錢，多數時候都拿去買零食吃了，“幾毛錢一袋，也沒覺得算個啥，就是那些包裝袋，看著花里胡哨的?！?/p>
河南省食安委辦公室監(jiān)督檢查處工作人員介紹，在不久前的一次暗訪中，也發(fā)現了非法生產的麻辣小食品流入縣鄉(xiāng)農村超市的情況。
河南省上蔡縣一基層工商所工作人員介紹，根據以往檢查結果，問題食品流向農村市場，尤其是中小學校周邊商店，這一趨勢越來越突出。
他說，僅從外包裝上看，形形色色的小食品就存在不少問題：一是隨意起名，比如糖果不叫糖果，卻標稱為“愛挑豆”、“情豆初開”等；二是有名無實，比如名為“羊肉串”、“南京板鴨”等，實質上只是豆制品或膨化食品；三是絕大多數產品都有各種香精、色素等添加劑，有的配料僅有兩三種，添加劑卻有七八種之多。
“去年查處的含‘毒’沙琪瑪，就是用化學品硼砂替代焦糖，對于身體正在發(fā)育的孩子來說，長期食用后果不堪設想?！痹摴ぷ魅藛T說，“但一般人眼里，小食品無非是加了點調味劑，吃不死人，所以并不太在意?！?/p>
雙管齊下破解監(jiān)管難
由生產至流通，線人“大根”認為，問題小食品之所以“打而不死，禁而不絕”，表面看是因為加工地點隱蔽、成本小利潤高，但深層次的背景則是監(jiān)管思路過于簡單。
“食品安全是高壓線，平時不怎么管，有問題后又一律‘重拳整治’，比如去年出事后，十八里河鎮(zhèn)就要求，所有小食品生產商都要搬遷，連原本正規(guī)的廠家也被逼成了游擊隊，黑作坊只能越打越多。倒洗澡水是對的，但不能連孩子也一起倒掉?！?/p>
鄭州長通商貿城招商部有關人士介紹，河南是重要的糧油大省、人口大省，加上交通優(yōu)勢明顯，物流業(yè)發(fā)達，經過多年發(fā)展，圍繞鄭州市及附近的新鄭、中牟、新密、滎陽等地，已經形成了一條小食品產業(yè)帶。
“多年發(fā)展和積累的產業(yè)，走到現在非常不容易。如果因為出了點問題就趕盡殺絕，豈不是因噎廢食？”
據了解，除萬客來、長通商貿城外，鄭州市目前還有華中食品城、黃河食品城等多個大型食品綜合批發(fā)市場。其中萬客來占地約350畝，商戶達1500余家，日客流量5萬人以上，規(guī)模最大。
緊鄰萬客來的南三環(huán)附近，分布有大小數百家物流公司，借助中部地區(qū)發(fā)達的交通，輻射山東、安徽、山西、陜西、河北、湖北等周邊諸省，以及內蒙古、新疆、青海、甘肅等西部地區(qū)，部分銷往浙江、江蘇等東部省份，由此形成國內知名的食品集散地。
業(yè)內人士認為，作為糧食大省，食品加工業(yè)是河南重要的支柱產業(yè)，“小食品是大市場，對于這一行業(yè)，一定要一手抓管理，一手抓服務，在打擊違法犯罪行為的同時，還要進行幫助、引導和規(guī)范，努力實現產業(yè)升級?！?/p>
加大打擊黑作坊力度
根據《經濟參考報》記者提供的線索，鄭州市食品安全委員會辦公室迅速行動，組織二七區(qū)侯寨鄉(xiāng)政府、質監(jiān)局、工商局等單位和部門，連夜對大田垌村進行排查。3月21日至24日，二七區(qū)、侯寨鄉(xiāng)兩級政府又組織人員多次對大田垌村進行拉網式摸底清查。
二七區(qū)食安委辦公室的通報材料顯示，3月20日當晚，排查出一家假冒食品生產加工黑窩點，現場查處成品381件、包裝袋67萬個、添加劑13箱、打包帶16箱、硬紙箱1600個。該作坊隨即遭到取締。
此外，拉網式行動共排查大田垌村廠房約100戶次，發(fā)現3家疑似食品生產加工黑作坊，由于廠房大門一直緊閉，無法進入。相關部門計劃將不定期對其進行復查。
二七區(qū)食安委辦公室相關人員表示，將以專項行動為抓手，深入開展食品安全整治，對重點區(qū)域、重點環(huán)節(jié)加強隱患排查，對重點鄉(xiāng)(鎮(zhèn))、街道辦實行拉網式清查，明確鄉(xiāng)(鎮(zhèn))辦和監(jiān)管部門責任，嚴格實行責任追究制。
“區(qū)食安辦對食品安全隱患排查、清理工作進行督察，正視工作存在的問題，及時解決問題，對無證生產的黑作坊，在不能徹底杜絕的情況下，將加大打擊力度，對發(fā)現的食品安全問題將嚴懲重處，決不姑息?！痹摴ぷ魅藛T說。
事實上，河南省食品安全管理委員會辦公室早先就告訴記者，2012年該省將繼續(xù)著力深化對食品安全工作的治理整頓，在對“瘦肉精”、“地溝油”保持嚴打態(tài)勢的同時，將重點加強對“小食品”的安全監(jiān)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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